你和我,都只是塵埃
《塵埃》(dust)講述的故事并不復雜。兩位美國牛仔因一位妓女兄弟反目,弟弟遠走他鄉,哥哥四處尋仇,最終在馬其頓相遇,了卻兄弟情仇不成,雙雙被牽扯進當地反抗土耳其統治者的民族戰爭中去,最后幸存的弟弟帶著當地游擊隊領袖的遺孤返回美國。
故事本身并無可觀之處,不留神的話,很容易把它跟各種想在美國市場上招徠異域風情的小制作混淆起來了,如《紅角落》、《庭院里的女人》或者最近的《功夫之王》等等,等而下之,或許還會令人聯想起國內的《紅色戀人》和《紅河谷》之類,夢想著咱家孩子貼上黃毛也能變成洋娃娃的路數。
可是曼徹夫斯基顯然不在那些庸人之列,這位馬其頓裔導演早在他的第一部電影作品《暴雨將至》中,就借著馬其頓的民族沖突,畫出了一幅怨怨相報的塵世地獄圖,對人類沖突的根源作了深入的探討,直指人性中最低劣的弱點,難得的是,同時又充滿了悲憫之情。這樣的一位導演,自然不會把殘酷的馬其頓戰爭變成一場噱頭,這是可以預期的。
不知道是不是東歐出身的緣故,總覺得曼氏的影像很是魔幻,當然不是魔戒那種魔幻,而是有點超現實的感覺。就像《暴雨將至》當中最后重合的那一幕,不合邏輯,卻充滿了隱喻。在這部《塵埃》中,這種魔幻氣質更是被發揚光大,無處不在。全片以當年幸存的小女孩的口吻敘述,當然,她已經是一位90高齡的老太太,面對著一個企圖入室搶劫的黑人少年,她用槍逼著他聽完自己的故事。她的記憶并不可靠,而且就算可靠,她也不可能復述未出生之前的事。所以在片中時常出現倒敘、修正,使整個故事顯出一種不確定的因素。最妙的一場是在土耳其軍營里舉槍對峙那場戲,揮舞著手槍的老太太說到興頭上,夸口當時有200個士兵用槍指著兩兄弟。當少年質疑時,她只好不斷縮減數字,于是畫面上可憐的土耳其士兵一個個消失,最后只剩下20個站在那里。我每次看到這里總是不禁莞爾。
故事尚未講完,老太太便撒手人寰。此時黑人小偷已經成了她的朋友,在將骨灰送回馬其頓的航班上,這個少年最終給故事加上了結尾,到這里,故事的真實性是根本無從保證了。然而你又分明感覺到情節如何其實已經變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導演通過這一段時空交錯的奇幻旅程,表達出了自己對人生的認識??赐旰笳娴臅杏X,人只是一種卑微的動物,兄弟反目、國仇家恨、恩怨情仇,無非是出自貪婪與狹隘,而這茫茫蒼生的生老病死,放到天地之間,放到神的眼中,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你和我,都只是塵埃”!
時空交錯的故事、悲情的人物、人生哲理,你一定以為,這是一部只可藏之名山,不可案頭褻玩的文藝大悶片吧?
不!我要說的正題才開始:這是一部動作片!準確地說,《塵?!防锏膸讏鰳寫饒雒媸俏铱催^的最漂亮的槍戲之一!
選馬其頓兄弟重逢的一場戲做例子吧,當時我看得差點下巴都掉下來?!侗┯陮⒅痢返膶а菽芘某鲞@么精彩的槍戲來,那感覺,大概跟當年看李安拍《臥虎藏龍》,以及聽說侯孝賢要拍《紅線》一樣吧。我判斷動作戲好不好一向有兩個標準:能不能塑造人物、推動劇情,內部邏輯是否合理。達到這兩個標準的,都是值得一看的動作戲,能做好這兩個標準的,便是經典。而《塵埃》里的這場戲,硬是生生地給我又加上了一條形而上的標準:能不能體現出導演的關懷。
要說槍戰戲,這年頭是個傻子都能拍,開槍、中彈、正反打而已,中彈反應做得漂亮點,跳高點,放慢點,再加點子彈追蹤鏡頭之類的花活,還能玩到哪兒去?現在銀幕上的槍戲,大抵如此。跳不出山姆帕金帕和吳宇森開創的潮流。徐克的《順流逆流》巧妙地利用樓群里層層套連的空間快速剪切,是個突破,杜琪峰在《槍火》里捕捉槍手的靜態影像,也是一個突破。除此以外,已經很多年沒看到什么驚喜了。(順便說一句,《槍火》的成功是不可復制的,就好像在眾多大魚大肉中間夾了一塊生蘿卜,簡單至極,爽口至極,可是要讓生蘿卜變成主流,恐怕不可能吧?幸好,老杜也知道適可而止)。
然而驚喜就這么不期而遇,《塵埃》告訴我,槍戲還可以這么拍。這場戲表現的是哥哥流浪到馬其頓,結果意外發現弟弟在這里成了賞金獵人,剛剛在村里捕獲政府通緝的土匪(也就是上文說的游擊隊頭子——土匪,游擊隊,有區別嗎?),還沒來得及撤出村子,土耳其人打過來了,于是土匪趁機逃脫,而站在山頭的哥哥趁機擊中了弟弟。
這一場戲是四幫人馬的大混戰,處理起來不易,曼徹夫斯基調度得有條不紊,不遜于許多動作片導演,但這有什么稀奇?讓我掉下巴的,是以往被封在一個空間里的“開槍中彈”正反打模式完全被打破了,你看到的戰場是個完全開闊的領域,天、地、人、生物,各種要素順著一條條動作的脈絡在這個戰場里肆意奔流,人在殺羊,羊在舔血,血從彈孔上流出,子彈穿過身體,中彈者倒下,拋下的左輪槍砸扁了一只甲殼蟲……仿佛天地萬物都在參與這場戰斗,而參戰者的神情又各各不同,有人忙著開槍,有人忙著逃脫,有人茫然不知所措,直到中彈倒下,最神的是一個士兵還在邊開槍邊吃蘋果!情系眾生的菩薩心腸與神經兮兮的后現代無厘頭風格加上神鬼莫測的魔幻主義,就這么被悍然地拼貼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如同農村里混合了稻草、米粥、牛糞、炊煙和藥草等等有機要素的混合氣味一樣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如此奇特,如此前現代,我敢打賭,標準化的麥當勞廚房里永遠也冒不出哪怕一絲這種神奇的氣味。
和吳宇森愛放白鴿一樣,曼徹夫斯基在這里用了大量的鏡頭來拍羊。白鴿代表和平,而在基督教文化里,羊是犧牲,代表的是基督。無論是戰爭還是和平,羊永遠是要為人犧牲的,這在一開頭殺羊的鏡頭里就交待了,然而最柔弱的又是最堅強的,槍戰結束,所有人都倒下了,只有一只黑羊依舊巋然不動。這個鏡頭很耐人尋味,鏡頭掃過倒在地上的弟弟,他仆倒在地,滿臉草灰,呼吸著和他一樣的“塵埃”,然后是黑羊,無表情地注視著人類殺戮的成果,最后鏡頭仰起,一片云層覆蓋的天空。“塵歸塵,土歸土”,這是基督教葬禮上常說的話。看到這個鏡頭,我想起了《亂》,同樣的天空,用來裝點同樣的沙場。盡管時空不同,黑澤和曼氏的精神內核卻同樣在看似最俗套的動作戲中閃耀著動人的光芒。也和黑澤一樣,馬其頓出身的曼氏盡管永遠不能忘懷在故鄉發生的悲劇,然而他的眼光卻不局限于這具體的恩怨,而是穿越了歷史、國家和民族,甚至穿越了人和動物、人和神,達到了一種胸懷大同的悲天憫人境界。
總的來說,我認為這充分說明了大師初拍槍戰片所能達到的高度,那是商業工匠們拍一輩子也拍不出來的境界!原因很簡單,不管拍什么片子,都得有股“氣”,真正有要說的東西,這樣才能把故事拍得精彩,讓人愿意被你感動,愿意原諒你的弱點。沒有氣,那就像今日的杜琪峰一樣,或者說象現在的大多數香港導演一樣,越來越注重技術,越來越注重細節,故事講得越來越好,結構越來越精巧,卻讓觀眾越來越不愿意跟他合作,因為你知道他其實什么也不想說。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了船越文夫對陳真說的那句話,套到拍動作戲的人身上,同樣適用:
要拍動作片,你先得了解宇宙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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