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影評：不僅是一曲幽怨的情歌
文/李星文
有的人覺得太寡淡，也有人覺得太陰險。司馬南就屬于后者，他對“反右”和“文革”有著與大多數中國人迥異的解讀，扣帽子、掄棒子不足為奇。不過他大概錯判了社會和文化生態，他出面批判的效果不會是把《歸來》定為“毒草”，而是把很多原本對這部電影興趣不大的人推進影院。一個人擁有如此神奇的反作用力，原也值得自豪。
從嚴歌苓小說《陸犯焉識》到張藝謀導演的《歸來》，片名變化意味著影片不會以控訴和犀利見長，而是要在觀眾的心中制造一起百感交集事件。
觸碰“前三十年”的知識分子題材，得會“切割”之術，把關涉到社會成因、時代荒謬、國策失誤，以及由此引發的一切負面情緒都切割干凈了，影片就可以在影院里歸來了。然而，切割干凈也就失去了拍片的意義。在藝術家的表達欲望和官方所能接受的言說尺度之間，必得找到一個平衡點，影片的社會和美學價值有所依附，在其位、守其責的人也能松一口氣。平衡的結果是，時代悲歌變成了家庭蹇運，望天號歌變成了幽咽暗訴。
以下是我在看片過程中的八個觸動瞬間：
1. 丹丹練舞。開篇，《紅色娘子軍》排練正酣。新版某女郎一亮相，眼睛像燈一樣掃過來。眼睛賊亮，那是紅色文藝女主角的必備素質，否則無以傳遞階級仇、民族恨。又分明閃爍著不安全感，像兔子一樣的小心翼翼。后來，命運逆轉，賊亮的光全然熄滅，只剩了受驚兔子的茫然無措。
2. 一門之隔。老右派陸焉識逃脫，半夜躥房越脊回到家中，只為見妻子馮婉瑜一面。一門之隔，陸在門外心如熱炭，馮在屋內五內俱焚。見，執手相看淚眼，訴離殤。不見，一葉小舟不翻船，心難安。當個人被社會動蕩逼到死角，人倫之想就成了奢望。一門之隔，萬山相阻。我相信斯皮爾伯格的眼淚是從這兒開始掉落的，因為我是。
3. 為誰著想。陸焉識離去，留字約見。當媽的不再猶豫，蒸了饅頭要去。女兒力阻：“你為什么不替我想？”當媽的回答：“這十來年一直是為你想，這次該為你爸想了。”為爹想還是為孩子想，成了一個二選一的問題，這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這既是一個現世報的問題，也是一個永恒的倫理命題，絕大多數的子女都是有了子女之后，才知道了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
4. 無頭照片。陸家所有的照片上，陸焉識的頭像都被剪掉了。一心要跳吳清華的上進閨女，不能容忍勞改在外的老爹影響進步。從心理上來說，丹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然父親沒有怨言，有的只是滿心歉疚。看電影最怕遇到“懂事”的家伙，自顧不暇而選擇寬恕，淚。
5. 鋼琴戀曲。“自從爸爸離去，媽媽就再沒有關過門”。與這個慘痛的事實伴生的是，自從爸爸離去，媽媽就再也認不出爸爸了。照片治療法，鋼琴治療法，幾乎就要成功了…最后時刻，馮老師突然翻臉，一拳砸在愛人的胸前。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是誰。
6. 紅色芭蕾。配合治療，丹丹借來戲服，在家中跳起了吳清華。紅色身影，騰挪翻轉，非常罪，非常美。一個時代的審美，集中在幾臺戲上，藝術上達到極高的境界。一個時代的荒謬，顯形在幾臺戲上，事關幾億人的血海般的罪孽。一直色彩黯淡的銀幕上，在這里翻做了刺眼的紅色。回歸樸素的張藝謀，在這個地方是用了心思的。
7. 念信同志。已經歸來的愛人，在馮老師的心中永遠都在路上。聊以寬慰她的是那一團寫在各色紙張上的來信。陸焉識成了“念信的同志”，念信成了馮婉瑜生活中最神圣的儀式。陸焉識有過瞬間的猶疑，他怕自己定格為“念信的”，再也回不到本來身份。事實是，他即使不做念信同志，他也永遠無法回歸了。
8. 壞人無蹤。按常規，一部壓抑的電影總該有個宣泄的出口。我說的不是墳頭痛哭，而是快意恩仇。《歸來》沒有這樣的設置，陸焉識向全片唯一的壞人“尋仇”，反被壞人的家屬一通悲憤的數落。壞人過得也不好，可是沒有惡人自有惡人磨的快感，只覺得所有的事情都好沒來由，哪里都在上演血淋淋的無厘頭。
《歸來》點映之后，輿論截然兩派。贊歌且不說，批評聲音有三種：
1. 寡淡說。上述八個觸動瞬間遠不能概括影片的全部內涵，它并不寡淡，只是拒絕直給（也沒法兒直給）；
2. “新社會把人變成鬼”說。有的人覺得太寡淡，也有人覺得太陰險。司馬南就屬于后者，他對“反右”和“文革”有著與大多數中國人迥異的解讀，扣帽子、掄棒子不足為奇。不過他大概錯判了社會和文化生態，他出面批判的效果不會是把《歸來》定為“毒草”，而是把很多原本對這部電影興趣不大的人推進影院。一個人擁有如此神奇的反作用力，原也值得自豪。
3. “膽小鬼”說。有《活著》在，這個說法不攻自破。批評者用的是誅心大法，也請這一派返躬自省：這么說話，是不有些揣著明白說糊涂？
《歸來》不是《陸犯焉識》，它截取了小說的一小部分內容，加工成一個純粹的情感故事。《歸來》也不僅僅是一曲幽怨的情歌，它的潛臺詞異常豐富。它不是《活著》那樣的杰作，但在現有創作空間內做到了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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