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是因為十四年間，我們也曾登上一艘泰坦尼克，而那艘漸行漸遠的巨輪，于我們有著不同的名字——青春、愛情、理想……
泰坦尼克初登大陸熒幕，我的人生剛剛經歷一個輪回——12歲，小學畢業。我們的小學和清華等學府并肩，位列中國歷史名校。那時的學校，在一排排破舊的老城危房間，威嚴聳立著；那座被雕花木回廊環繞的青磚樓，是高人一等的。然而高人一等的“學府”里、被無數老人視作象牙塔雕刻中心的學校里，卻孕育著我們這一群“追跑大鬧”、“大聲喧嘩”、“光顧小攤”的毛崽子們。盡管這群被視作高等學府儲備軍的毛崽子，如今或光鮮、或低調地分散在世界各個角落，從事著或高尚、或落魄的職業，但那座青磚大樓里，永遠回響著我們的名字——大腳豆、鴨子蹼、鼻登（涕）罐、粑粑渣……
那時我有個同學，芳名喚作大腳豆（我家方言腳趾頭叫腳豆）。離別在即，稚嫩如我們，卻已體味到分離的苦澀；然而我們卻有化解這種苦澀的辦法——買一毛錢兩塊的橘子糖，一次吃五毛錢的！北方的初夏，一切躁動不安，大腳豆的一番悄悄話更是挑逗著我心底的那只小鹿：“我昨天和我哥去看泰坦尼克號了！”我至今不能忘記她眼中流轉的光，還有她口中發散出的橘子香精味兒，“倍兒過癮！那里那男的給那女的畫畫，那女的就穿了一件透明的睡衣！你猜怎么著？后來就真脫了！”
《泰坦尼克》給我的最初印象，如此血脈噴張。要知道，那時我們班上的老蛋買盜版卡口磁帶，意外地從磁帶盒里發現了一張美女畫——一個豐腴的外國妹子，光著膀子趴在草地上，兩條圓潤的腿被吊襪帶和絲襪包裹著。后來那張美女畫成了壞學生之間的談資，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東西、下面傳美女畫，是當時最刺激的游戲。坐在我前面的“大姐大”，已經把六年級讀了三遍。也就是從這姐姐身上，我的小腦袋被開發出了一個想法——人生苦短，牛逼趁早！再好的學校也有留級生，然而這姐姐卻在我的“幫助”下，順利從小學畢業。作為一場考試我寫一份半卷子的答謝，這張美女畫經常在我的書桌里歇腳。后來聽說“大姐大”和人私奔了，再后來就是自古以來各種有關私奔女子的傳言了，此乃后話。
大腳豆對《泰坦尼克》的敘述，迅速在那個初夏的午后，伴著橘子香精的味道、踩著美女畫上大美女的膀子，在我的腦海里發酵。無數香艷的幻想，盤踞著我童年的最后時光。小時候的我，異常摳門，也異常秀逗——超過5元的零花錢，我統統拒絕，因為我不能忍受把大額現金放在口袋里的灼燒感。有一次我媽硬塞給我10塊錢，我把它放在牛仔外套的左上口袋里，整整一天，我都覺得錢下面的皮膚在瘙癢、潰爛著。所以我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2元以上的零鈔。
然而《泰坦尼克》的出現，卻要粉碎我的理財觀。我匆匆和大腳豆分別，氣喘吁吁地跑到門窗漏風的家里，毫不費力地就在“小金庫”里摸出了20塊零錢，直奔菜市場后面的電影院。那時真是奇怪，大家住一樣的危房，常有祖孫三代擠在一間15平米的小屋里。看過《貧嘴張大民》嗎？他們家那房，算得上是豪宅！我們家，爸、媽、我加上一籠鸚鵡，擠在9平米的小屋里其樂融融。馬大哈老爸時常忘記鎖門，不過沒關系，門口的爺爺奶奶幫你守著呢！最可笑的是，當時我們家的錢足夠買處住所，卻還是等著我爸單位分房，足夠買房的那些現款，就那么塞在床底下，沒人動、沒人拿。不只我們家，去問問我們那幾條胡同的人，都差不多，頂多是把現款放在鞋盒子里、煤氣灶底下，或是存銀行吃利息。
到了電影院，我老遠就看見了海報師傅畫的經典鏡頭——jack和rose站在船頭雙飛。這鏡頭實在經典，大到國家領導人、小到賣生發劑的，都指著各種技術，在過后的十四年里借用過人家的臉。那時的電影海報，都是人工畫的，那叫一個精致！不管多高、多大，經典鏡頭總能被精準呈現。站在那海報下面，身后市場的叫賣聲都消失了，我仿佛感受到了拂面而過的海風。而那種感覺是我炫耀的資本——我爸是海員，同學還沒去過北京呢，我就上船啦！別以為那時候小孩單純，拼爹拼得頭破血流的！然而更多的，我覺察到了一絲燥熱，因為我知道：就要看到船頭那女的脫衣服啦！不知道當時我的臉紅了沒，反正抬頭看海報上的rose，真有點癩蛤蟆看天鵝的感覺！
接下來，本應是個歡樂的結局。然而，我卻因為年齡太小，被盡職盡責的售票大媽擋在了門外。“回家看動畫片去！”這句是我這輩子所接受的、對于我的年齡最大的否認與侮辱。然而，十四年后的今天，我特別想找來那個大媽，給她看看各種顛覆她三觀的動畫片們。
再后來，我爸單位分的舊房被我媽裝修好了，我們有了一臺vcd，我找別人借了一張盜版碟，如愿以償地看到了rose脫衣服。更看到了大腳豆不曾描述的鏡頭——jack和rose的車震。然而我的心卻異常平靜，這大概和餓了太久感覺不到餓有關系，但更多的，是我那股沖動找到了別的宣泄口——我開始了外語學校的生活。
外校初中三年，對于我無非是三件事：背課文、背不下來課文、放學留下繼續背課文。如今的我，兩門洋文張口就來，和那時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是分不開的；如今的我，各種臟活張口就來，也是那時的放學留校背課文打磨出來的。背東西多了，自然對英文格外敏感，我對rose光膀子的渴望，完全被聽懂電影臺詞的渴望所取代。vcd連著一個叫公放的黑機子，我時常把電視關了，有一搭、無一搭地接著公放里飄出的臺詞。
十四年后，我在巴黎的某個電影院里，戴著3d眼鏡，在心里與jack默念那段經典的臺詞——字字準確、節奏一致。然而，造化弄人，就像我對rose心懷不軌了那么久，卻是第一次在大熒幕上觀看她；就像我曾經背下全出的tempest，卻是為了如今能背下一串串的訂貨號碼。十四年，發生了太多可笑的故事！
我曾經覺得jack那么干凈得帥著，如今他卻早就變成了睡遍美女的大叔；我曾經覺得rose老奶奶那么猙獰恐怖，如今卻覺得她優雅美艷、光芒四射；我曾經覺得長大應該看看rose脫光是什么樣，如今她卻擺著一副母儀天下的面孔、早早地在thereader里寸膚盡露。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在想：之所以老rose變美了、凱特和萊昂納多變老了，完全是因為我自己變老了，審美觀全變了。
在此之前，我也重溫過幾遍泰坦尼克，都是看碟子。我甚至想過，如果有一天，我和我老伴掉到水里，我一定會把那塊木板留給我老伴；如果遇上海難，我會像首富一樣，穿戴整齊從容地面對死亡、將生的機會留給別人。我肯定，誰都有過這么偏執、二逼的英雄主義幻想，可如今，我們卻波瀾不驚地活著。每年生日，我都會把那些英年早逝的靈魂嫉妒一遍，尤其是前兩年，我恨自己不能像雪萊、畢希納、海子那樣在二十三四歲華麗謝幕。我卻沒想過，誰的謝幕是完美而華麗的呢？還不都是狼狽、寂寥的！能好好地活著，才能在死時理直氣壯地宣布：我盡到了我應盡的義務，雖然我是個蠢材！
十四年后，那臺vcd早已不知去向，我的母校也在舊城改造中不斷翻新、擴建，如今在摩天大樓的包圍中，散發著oldmoney矜持、尊貴的光芒，并不斷被當做城中樓盤的賣點，頂著比歷史名校更大的光環。大腳豆后來出國了，還讓我幫她偽造了一份經濟學泰斗的推薦信。但上了這么多年學，我才知道小時候的我們是多么的博學——我們怎么就知道，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大腳豆、鼻登罐永遠都是炙手可熱的外號？還有最大的變化，就是各種密碼。我的信用卡，雖然密碼重重，我還是為它買了一份保險，雖然卡里總沒多少錢，但我知道銀行絕不比我們家小平房的床下安全。
十四年間，我也曾為you jump,i jump.的宣誓感動過；為you jump?i jump?的抉擇兩難過；為you jump,i don’t jump.的背叛難堪過?？娠L笛響起的那一剎那，我依舊淚如雨下——不為別人，為我自己，為了我登上的那艘漸行漸遠、永不回頭的泰坦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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